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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孤乘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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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中篇小说梗概)

石城就数轿业为盛。高高低低的麻石路最适合于走轿。轿行的卜大爷就曾指着脚下的麻石路对女儿卜守茹说:“妮儿,这就是爹的庄稼地,只要这城里的麻石道在一天,爹的轿子就走一天,爹就不愁不红火哩!”

麻石道还在,卜大爷却躺下了。卜家和马家的轿行纷争最终也有了结果:马一爷手下的人活活挑断了卜大爷的脚筋。卜大爷躺在床上哭干了眼泪,但他不服输。他心里纳闷,自己防范甚严的轿行里怎么会查出洋枪和炸弹?要不是官府因此而介入,他卜永安不会败。想当年,自己一个揣着窝窝头的叫花子,从乡下跑到城里,赔了一只眼睛却挣来五乘小轿,东拼三挤地攒出偌大的家业来。瞪着独眼,拖着双腿的卜大爷想着无论如何要复仇,但眼下先得认栽讲和。他派人请来了帮门的麻五爷,要他给个公道。麻五爷倒是答应帮忙,“但马二爷提出个条件”,麻五爷道:“原来的三十六家轿号和街面还给卜大爷,可卜姑娘要到马二爷家做小。”卜大爷竟答应了。

时近黄昏。大雪覆盖的石城。一乘孤轿行在静寂的大观道上。轿上坐着卜守茹,心中凄惶却近于麻木。她望着满眼破败的景致,依稀可见雪地中砸坏和烧烂的轿子,卜家被封的轿行已不见往日飘扬的招旗。她正想,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,咋也会败?回家的途中,卜守茹坐在轿上一直默默落泪。

卜守茹自小就没有体会到父爱,父亲心里只有轿子,她最喜巴哥哥,憨兮兮的,象小爹爹一样照应她。卜大爷知道她们好,三年前就答应把女儿嫁给巴哥,但条件是巴哥不要工钱,给卜家轿行抬三年的轿子。

巴庆达痴痴地走到院里,抬头仰望着夜空,硬没让泪流下来。一条细长的影子走到近旁边,是卜姑娘,卜姑娘扑进巴哥的怀里:“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,我就只信你。”定定地盯着巴哥:“我若给你三十六家轿号,你能给守住吗?”巴哥却想:卜姑娘从此再不属于他,未来的一切都是空的,他一把拉住卜姑娘的手:“跟我走,走得远远的……”可卜姑娘不愿走,轿子、巴哥,她两样都要。巴哥眼圈红红:“你心狠!”卜姑娘说:“我心不狠,今儿个,我……把能给你的都给你。我要你的儿!”巴哥的眼里,卜姑娘象个神,尽管拥着她暖热的身子,心里终是怯,失败感山也似地压来。第二天一早,巴哥就收拾铺盖,悄悄离开了卜家轿行。再没见着巴哥的影子。卜守茹死心塌地应了亲事。

大迎聘和大出聘的日子到了。东西城八十二家轿号歇业,事聘的轿子各式各样,塞满了门前的刘举人街。马二爷特为卜姑娘做的八抬花轿,大红缎面,在鼓号的喧闹声中进了门。洞房之夜,马二爷老而无用,却又狗似地喘着气在她身上拱来拱去。卜守茹强打精神,和马二爷讨价还价,争回自己作为卖身钱和私房钱的轿号。马二爷打着哈哈敷衍,可卜守茹不依不饶:“为轿号,我……我是敢拚命的!你得清楚!”床上一把干瘦骨头的马二爷生平头一回败在女人手里。马二爷答应还给卜大爷的三十六家轿号,划归了卜守茹的名下。

回门的日子,卜守茹带来乘绿呢空轿。这是要把卜大爷送回乡下。卜大爷又气又恨,倒在地上拖着鼻涕骂卜守茹,他舍不下城里的轿子,轿子是他的命。可卜守茹全不理会:“爹,你今儿个败了能卖我,明儿个再败可咋办呢?我不能让你再呆在城里给我丢人现眼了!”麻五爷相帮着,终于把卜大爷塞进了轿子,卜守茹一直送出了城,同行的还有位躲在轿中逃出去的革命党,卜守茹瞅着他很象她的巴哥,但比巴哥文气;巴哥又哪去了呢?

革命军说来就来了。新军协统刘家昌带兵攻下了石城,做了民国的镇守使。革命没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,城里依旧行着红红绿绿的轿子。刘镇守使说,这是石城一景,是地方安定的表征。卜守茹便想,这革命有啥不好呢?刘镇守使早就听说了卜守茹的芳名和姿色,有心见见这位生性孤傲的女人。

几次来往,刘镇守使情深意长,盛赞卜守茹“红妆一巾帼,”大有“月照双影”,相伴常相忆”的心愿。卜守茹感动于镇守使的情义,加之对方是一城之主,对自己会有知冷知暖的抬爱,于是答应做个暗中的妾。刘镇守使情场得意,诗兴大发,每每以诗相赠。为了来往方便,他认卜守茹做了干闺女,亲自给卜家新号题名为“万乘兴”。有镇守使的抬举,万乘兴自是越办越红火,而马家老号则日渐衰败。

卜守茹心里依旧想着巴哥,托仇三爷江南江北地找了一回,可楞是没个影子。她的爱也只有向着儿子天赐了。天赐是仇三爷给她下的种,蒙在鼓里的马二爷却喜的不行,有日没日地教唆天赐恨他的娘。他有心把天赐叫了来,开导他:“做个男人的样,得当着弄轿。”天赐却道:“我……我啥都不弄,我要找我爹。”说着就往马二爷背后躲。卜守茹想想就伤心。

万乘兴的兴盛,马二爷并未怎么放在眼里;他想,万乘兴的家产终究是要转给儿子天赐的。可卜大爷从乡下让人传来话,说麻五爷和卜守茹下了个野种,等着收管家产。此事虽未得到证实,马二爷却终究放心不下,于是决意反击。终有一日,马二爷坐轿出城,从乡下请来了卜大爷。借刀杀人,重整旗鼓,这是他想了很久的计划。卜大爷一回石城,就打定自己的主意,他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,让马二爷输个干净。卜、马二位大爷联合行动,整饬老记新号,改作“老大全”的招牌,生意也见得有些红火。

麻五爷气不过,他想万乘兴发了,日后还不是自己当轿主?但眼下“老大全”抢生意,他不能不管,于是唆使弟兄暗地对“老大全”使坏。卜守茹觉得不好:“老大全的轿主不单是马二爷,也还有我爹,你得客气点。”麻五爷嘴上应允,可照行不误。

卜守茹的肚子里又有了,是刘镇守使的,可麻五爷还以为是他的。他要让马二爷认下这孩子,好日后接管马家的家产。马二爷得知卜守茹真怀上了麻五爷的种,早就气青了脸,说什么也不认在自己门下。当年麻五爷帮过马二爷,此时就搬出了旧帐:“二爷,咱们谁跟谁呀?当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爷的轿子里放炸弹,你能把守茹弄到手?卜守茹算你的,也该算我的,对不对?”

卜大爷恰巧听到这话,便逼问麻五爷炸弹一事的根节。麻五爷则大大咧咧地道出了当年幕后指使的马二爷。卜大爷想自己十八年的心血就败在马二爷这个隐秘的阴谋中,就扑过去与马二爷拚上了命。他把马二爷骑在身下,生是挖下了他一只眼,疼得马二爷嗷嗷叫。天赐在一旁受不住,冲上去死抓住的卜大爷的头发不放。这当儿马二爷抽出身上的匕首刺向了卜大爷。卜大爷捂着浑身是血的胸脯,朝卜守茹唤一声“妮儿”便轰然倒地。卜守茹万没料到事会至此,阴阴地看着麻五爷:“这架打得公道吗?”麻五爷略一沉思,夺了匕首,也捅在马二爷胸上。

发丧甚是隆重。“万乘兴”、“老大全”千余轿子出动。丧盆子摔得好,纸钱撒得也好,一把把扔得很高,落在地上均匀得象下了场雪。虽是丧礼完备,可石城还是有人闲话卜守茹的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并感慨石城轿业至此再无男人。

马二爷一死,麻五爷便欲登堂入室,接管马二爷家产和轿号。马家族人不依,告到镇守使府上。刘镇守使原来嫉恨于麻五爷与卜守茹有染,此时正好办麻五爷个杀人讹诈罪。无奈卜守茹跪地求情,麻五爷被抓了又放了。可人还没等放出来就死了。是天赐开的枪。他偏来到拘押房,偷拿了看守的枪,隔着栅栏打死了麻五爷。天赐怎么来的拘押房,任是卜守茹打骂、逼问,可他就是不说。卜守茹再问:“你信不信他是你爹?”天赐笑着回道:“你管不着。不管我爹是谁,你都是贱货!”

“万乘兴”和“老大全”合并,卜守茹真正做了一城的轿主。全城的地盘都属了自己,卜守茹对轿业的兴趣反倒不比往日。她一心让天赐从自己手里接过这盘买卖,好生保管,可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,还从心里不肯把她当亲娘待。一个干冷的冬日,天赐跑了,留下张纸条:“娘,我走了。我恨你。恨你的轿……你只要活着我就不回来。”城里城外的搜寻,都没见天赐的影子。卜守茹看着纸条,任是两行清泪顺着俊俏的脸颊往袄上、地上落;眼望暗黑的夜,单薄的月,卜守茹软软地晕倒在窗前。

这年九月,直奉战争爆发,王旅长、钱团长打着奉张的旗号攻城。刘镇守使知道危在旦夕,在退出石城之前,想让卜守茹和他一起走。卜守茹舍不下石城,摇头道:“我只剩这轿子、轿号了,没有它,我……我都不知该咋活!”刘镇守使弃城而走。他和卜守茹养的闺女天红也跟着一起走。卜守茹率千乘轿子远远相送。终是分手的时候,卜守茹流着泪对刘镇守使说:“你得对天红好。别再让天红象我,无论日后心性多高,都别让她再走我的路。”天红给母亲磕了头,母子相抱着哭成一团。

攻下了石城,王旅长当了督办,钱团长则做了镇守使。王督办是坐着汽车进城的。麻石道不好走车,车坏在了路上,士兵们只好抬到督办府的门口。王督办认为,坐轿不是民主,坐车才是科学,而他是崇尚民主和科学的。说到做到,王督办下了禁轿令,封了城里的轿号,并委托政务办金会办筹钱铺路,以利通车。

铺路也罢,却要出钱,石城众位绅耆张皇失措,都跑来找卜守茹拿主张。卜守茹筹划了整整两天,最后还是想在了轿子上,她要最后拼上一场。

两天后,万乘兴上千乘空轿蜂拥督办府。萧瑟的秋风和飞扬的尘土中,花花绿绿的轿子满街地跑起来,象潮水般流淌,各式各样的轿顶遮严了大观道的麻石路面。卜守茹和仇三爷由帮门十数兄弟护着,默然来到独香亭茶楼,俯看全城的阵势。督府办的弟兄从里面传出话来,王督办不认请愿的理。卜守茹苦苦一笑,知道撑不住,忙招呼轿夫们后撤。可枪已经响了。街上满是滴落的血和哀绝的哭声,潮水般的人群沿着大观道一路逃过来。督办府前的空地上,轿营烧成火海,远远望去一片淡淡浓浓的烟云。王督办的士兵冲上茶楼,开枪打死仇三爷,带走了卜守茹。一楼人叫着姑奶奶,都哭了。

政务会的金会长有心要会会这位一城的轿主。见面之时,卜守茹觉得面熟,分明是日思夜想的巴哥哥。金会长倒是忆起了旧事;他就是当年跟着卜姑奶奶轿子逃出城的革命党。虽是答谢往日的救命之恩,但金会办同样不改修路、绝轿的决心。卜守茹疯笑道:“禁绝,笑话了,姑奶奶我是坐着轿到石城来的,姑奶奶的命系在轿子上,你们谁禁得了?”

石城的麻石道消失了,在尚可称道的街面上,在洋车的车铃和汽车的喇叭声中,仍有一乘孤轿傲然地飘着。可轿上坐着的卜守茹,却是一双绝无神采的眼。孤乘一飘四年,悲凉且固执。后来北伐军开过来,打垮了王督办,禁轿子取消了,石城的街面上又有零星的轿。可卜守茹的孤乘却不见了。谁也说不清她啥时候走的,只留下各式各样的传说。

原著 周梅森

缩写 萧影

原载《收获》1992年第3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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