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中篇小说梗概）

四十年前，我家很富。我女人家珍，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。我听过钱摞在钱上哗哗流动的声音。但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，爹说我从小就不可救药。我在城里花花绿绿的事，家珍嘴上不说，心里却不安。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，家珍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，侍候我吃饭。四样都是蔬菜，家珍做得各不相同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。吃到最后我才明白，家珍是在开导我，女人看上去各不一样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。道理我懂，可偏软硬不吃，照样逛城里的妓院。后来，我就更喜欢赌博了，又痛快又紧张。

我每赌必输，开始是当场给钱，后来干脆赊帐。最后一次赌博时，家珍凸个大肚子找来了，那一年我女儿凤霞有四岁了，儿子有庆也在他娘肚子里长了六个多月。家珍找到我，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。家珍细声细气说：“你跟我回去”。我给了她两巴掌，可她还跪在那儿说：“你不回去，我就不站起来”。我花钱雇人把家珍拖走了。那次一直赌到天亮，输得也越来越多，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，可还是输了。赌徒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，说：“不能再让你记帐了，你把你家的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。”

回到家，看见家珍，我就 嗵一声跪下了：“家珍，我完蛋啦。”听说家产输光了，娘和家珍都哭了；爹大骂我这个孽子。凤霞还小，不懂事，尖声细气地对我说：“爹，你快躲起来，爷爷要来揍你了。”可爹刚走到我屋子的门口就摔到地下气昏过去了。

家产变卖了。龙二买走了我家的房产和地产，他一来，我们就要搬到茅棚里住。爹背着手在老宅里踱来踱去，脚还没跨出门槛就一头栽在地上。爹死了，娘怕我想不开，就对我说：“人只要活得高兴！穷也不怕。”

我向龙二租了五亩田，整天在地里干活，凤霞就坐在田埂上陪我。我丈人气冲冲地把家珍接回了城里，儿子在城里生了，叫有庆。有庆半岁的时候，家珍穿着旗袍回到了我家的茅棚。有了家珍，这个家就全了，家珍也穿上了粗布衣服，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，还总是笑盈盈的。

日子过了一年，我娘病了，说看我们时糊里糊涂的。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，这是她从城里带来的最后剩余的家私，她让我去请郎中给娘看病。进城时心里有些发虚，怕碰到熟人。路过县太爷府上，看见一个穿绸衣的小孩踮着脚要抓敲门的铜环。我以为是县太爷的公子，就上去帮他敲。里面的人答应着来开门。这时小孩对我说：“我们快跑吧，”说着就蹓走了。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走出来，看我穿的衣服，不由分说，就来推我，我偏巧一晃从台阶上跌了下去，身上又挨了一脚。我火了，就和他扭打起来。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刚好路过这儿，当中的连长看着不顺眼，不容分说，就命令道：“少他娘废话，去拉大炮。”我和那个仆人只得跟着他们走。没一会儿仆人跑了，差点没被连长开枪打死，我吓得直哆嗦。队伍走出城，我低下头哭了。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说：“谁也逃不掉。”他曾经逃过七次，可还是被各样的部队抓了去。他说：“我逃腻了”。部队开过了长江，枪炮声也越来越响。队上的春生和我最亲热，他总问我：“我们会不会被打死？”我说：“我不知道”。没过几天，连长说：“我们被包围了。”

我和坑道里活着的人都成了俘虏。一个长官模样的人，讲了全国解放的道理，最后宣布想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，想回家的就站出来。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，就领了回家的盘缠，又是哭又是笑地往南跑。

我离家已经快两年了。到了村口，看到一个大点的女孩带个小男孩割草。那是凤霞、有庆，他们已认不出我了。家珍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喊了一声：“福贵”。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。娘已经死了，家珍告诉我，娘死前一遍遍对家珍说：“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。”我的凤霞也可怜，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。我一遍遍对自己说：“我回家了，”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，一会儿摸摸家珍，摸摸两个孩子。

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。龙二做地主神气还不到三年，就给毙掉了。枪毙龙二的那天，我就在人群里，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，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，我想自己是该死没死。我对自己说：“这下可要好好活了。”常言道，大难不死，必有后福，我想我的后半截会越来越好。

那一年凤霞十五岁了，长成了女人的模样。日子是过得苦，我和家珍商量着把凤霞送人算了，好省下钱供有庆念书。终于有一户人家答应要凤霞侍候老人。家珍用过去的旗袍给她改做了衣裳，眼泪一颗颗滴在自己腿上。凤霞路过田边，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，哭得身体一抖一抖，身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拉着她走了。

才几个月，凤霞就从领养的人家跑了回来。

那时是人民公社了，凤霞十五岁也跟着我们下田挣工分了。家里有两只羊，全靠有庆喂养。每天早晨和中午，有庆都是割了草，吃了饭再慌忙往学校跑。家珍为他做的布鞋才两个月，鞋底就磨穿了。我把鞋扔过去，揪住他耳朵让他看：“你这是穿的？还是啃的？”有庆挨了骂以后，上学就光着脚丫跑去，手里提着鞋，到了学校再穿上。有一次都下雪了，他还光着脚丫在雪地吧哒吧哒往学校跑；我看得好心疼，就说：“那是鞋子，不是手套，你给我穿上。”他这才穿上了鞋，可转身没跑多远，我看到他又下了鞋。

凤霞十七岁那年，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。

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，城里的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症，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。家珍反倒有些高兴，轻声说：“治不了才好呢，哪有钱治病。”

家珍病倒后，家里的日子更苦了。

有庆学校的校长临产大出血，学校老师把一帮学生集合起来去医院献血，孩子们争着验血，可只有有庆的血型对上，我儿子高兴的脸都涨红了，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：“要抽我的血啦。”校长是县长的女人，为了救命，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。有庆的脸都白了，哆嗦着说：“我头晕。”抽血的人对他说：“抽血都头晕。”那时候我儿子已经不行了，等到脑袋一歪摔在地上，那人才慌着去找医生。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才说：“心跳都没有了。”傍晚收工的时候我才听说有庆出事了。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，眼睛和嘴巴都紧闭着，身体都硬了。当我得知有庆是被抽血抽死的，冲出去就找医生拚命，但被老师死死抱住了。穿中山服的县长走过来，问我：“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？”我一想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，就照着他肚子上蹬了一脚。县长突然问我：“你是不是福贵？我是春生。”我当时就傻了，县长就是春生，当年找烧饼时没死掉，也做了俘虏。春生看我抹着眼睛又哭了，叹口气：“怎么会是你的儿子？”

我坐在爹娘坟前，抱着儿子不肯松手，有庆的脸象是冻坏了，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。埋了有庆，我慢慢往家走，想想还是先瞒着家珍。我对家珍说：“有庆出事了，在医院里躺着呢，”家珍躺在床上伤心起来，她说：“是累的，是我拖累了有庆”。

我白天在田里干活，到了晚上就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。我走到儿子的坟前，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。过了几天的傍晚，我又要说进城看有庆，家珍让我别去了，她轻声对我说：“福贵，你别骗我了，我知道有庆死了。”我把家珍背到村西，她扑到有庆坟上，眼泪哗哗地流，两只手像是要摸有庆，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。没过两天，家珍也死了。家珍瘦得身上只剩下一张皮，她的模样比有庆还可怜。

家珍和有庆死后，春生来过两次。他告诉了我他当了解放军、参加朝鲜战争和转业到县上的事。后来城里闹文化革命，春生还是来了一次。春生的脸都被打肿了，他咬着牙狠狠地说：“我不想活了，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。”我对他说：“你千万别糊涂，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，你活下来容易吗？”一个多月后，我听说城里的刘春生县长投井死了。一个人命再大，要是自己想死，那就怎么也活不了。

凤霞转眼三十五岁了，村里男婚女嫁的场面她懂，总看得发呆。村里王家娶亲时，凤霞看着看着新娘竟然走了上去，痴痴地笑着。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，说：“凤霞想男人啦。”

我怎么想都要给她找个男人了。可她又聋又哑，又有谁愿意娶她呢？托村里人四处打听，回话说城里有个叫万二喜的男人要娶凤霞，可惜人是个偏头。没出三天，万二喜来了。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，又把肩膀向凤霞翘翘，凤霞看他这副模样，咧着嘴笑了。他都没怎么看凤霞，却老看我的破烂屋子，后来丢下聘礼走了。他没嫌我家穷。

二喜来娶凤霞那天，他听了我的话，多叫了些人来，凤霞实在是命苦，这时候热闹热闹，也好叫村里人看看。凤霞穿上新衣服从屋里出来时漂亮极了，二喜带来的城里人都说：“这偏头真有艳福啊。”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把凤霞抱到了板车上，看的人哄地笑起来，凤霞也吃吃笑了。一喜对我说：“爹，我把凤霞娶走啦。

凤霞成了二喜的女人。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，夸她又勤快又聪明。凤霞怀着孩子的时候是夏天，屋里蚊子多，又没蚊帐，天一黑二喜就躺在床上去喂蚊子，等到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了，不再咬人了，才让凤霞进去睡。

凤霞是在冬夜生孩子的。我和二喜在产房外守了一夜，还不见凤霞出来，心里咚咚乱跳。没多久，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：“要大的，还是要小的？”我们傻了，二喜 嗵跪下了，哭着喊：“医生，救救凤霞，我要凤霞。”中午医生告诉说生了个儿子，凤霞也没事，我们高兴坏了。谁知才几分钟，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，拖着氧气瓶。风霞生下孩子大出血，天黑前断了气。

埋掉风霞，二喜从医院里抱了孩子来见我。我说：“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娘，就叫苦根吧。”

谁知道二喜会死，他是在做工时无意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。

二喜也死在那家医院。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，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。去领二喜时，我一见那屋子，就摔在了地上。

后来村里包产到户了。苦根才五岁，就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。村里人喊福贵，他也喊我福贵。

转眼苦根到了六岁。这年是摘棉花的时候了，天却要下雨。一清早我把苦根拉到棉花地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，苦根说：“福贵，我头晕。”我说：“快摘吧，摘完了你就去玩。”中午我拉苦根回去吃饭，苦根头晕得厉害，我赶紧摸他额头，烫得吓人。我才知道他真病了，真不该逼他干活。我越想越心疼苦根，便去摘了半锅新鲜的豆子，放上盐给苦根煮了。苦根笑了，对我说：“福贵，你怎么不吃啊。”

傍晚我收工回家，喊苦根没听答应，以为他睡着了。我到床前一看，苦根歪在床上，嘴半张着能看到里面有两颗还没嚼烂的豆子。苦根死了，是吃豆子撑死的。我们家太穷了，苦根连豆子也难得吃上，而我又笨又蠢给他煮了这么多豆子，是我害死了苦根。

苦根死了，我只能一个人过了。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，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。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，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，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动它。

我凑够了买牛的钱，想买条牛，牛是半个人，能帮我干活，我还能和他说说话。买牛那天路过邻村的晒场，见一群人围着条老牛，一个赤膊男人霍霍地磨牛刀。我看老牛哭得那么伤心，就挤上去说：“行行好，把这头牛卖给我吧。”

谁知道，我和老牛竟能活到现在，活这么久。村里有人说我们是“两个老不死”。福贵是好样的，只要我累了，我知道它也累了，我歇得来精神，它也该干活了。福贵是我给牛起的名字，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它象我。

原著 余华

缩写 何鸣

原载《收获》1992年第6期